为人父母，手持权杖
张冬方:我不确定父母是否真的能代表权威，但是他们手中一定掌握了权力，不管他们有没有使用它。
文 丨 FT中文网专栏作家 张冬方
全文共1907个字
德国社会学家坡披茨在他的《权力现象》一书里，将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，和神父和信徒之间的关系相类比，父母和神父都代表着某种权威。上帝的无限力量和教徒作为凡人的无力之间是神父，外面未知的庞大的世界和幼小的孩子之间是父母，神父向信徒传达上帝的旨意，而父母是社会现实的最初解释者，他们传达世界之所以有意义的视角和范畴。这种权威不限于体现在父母身上，还可能延伸到整个家族、大家长、族谱的范围，这种权威给予家族成员和后代一种所属感、秩序感和延续性。
权威是对权力的一种使用方式。简单地说，权力是工具，支配是目的，而权威则是手段。相对于使用暴力和威胁手段，权威的运作方式建立在服从者的自动服从之上。那么，权力到底是什么？韦伯曾经做出过系统的解释，大概的意思就是，在一种社会关系中有机会或者可能贯彻执行自己的意愿或意志，不管这个机会或者可能是基于什么之上，不管是否存在反对或反抗。
我不确定，父母是否真的能代表权威，但是他们手中一定掌握了权力，不管他们有没有使用它。有些父母会动用自己的身体力量优势，孩子吵闹不休，父母一巴掌打过去，世界立马清净了，简单、粗暴、即时有效，但是，它传达给孩子的规则和解决问题的手段，也不言而喻。我仍然记得小时候，父母吵架，母亲无心恋战，躲开了，父亲靠一直打我哥，逼母亲出来迎战。好险，若没有我哥，当初那个工具人就是我了。
父母也会利用自己在智力上的优势吓唬孩子，这也是一种节省成本、只求即时效率的方式。小时候，大人们为了不让小孩去河里游泳，就说河里有扯脚鬼，一旦有人去里面游泳，就会被扯脚鬼扯住脚，再也出不来了。反正当时的我信了。当然，这个程度的智力优势施用，作为曾经的施用对象我是可以接受的，但作为母亲，我不会使用它，因为我无法轻视孩子的智力和认知。同时我相信，在世界的某个角落，某家四面墙之内，一定发生着严重程度上的、给孩子造成心理损害的智力优势滥用。
父母在身体力量和智力上的优势一般都是暂时，等孩子到了青少年时期，这种优势就消亡了，当然，除非父母还是来自现实社会不一般的财力和权势，有了它，就仍有机会继续支配和控制下一代。只是，在现实社会无法获得权力，却在家里却大肆使用权力，或者将社会的权力规则延续到家庭，这两种情况，不知道哪一种更可怕。
更普遍的情况是，父母使用 “你再不……的话，就……”、“……，否则……”这样的句式。“你再不收拾自己房间的话，我就把地板上的乐高装进垃圾袋”，“你再不去刷牙的话，我明天就不能吃冰淇淋了”……这样的句式是警告？是威胁？站在父母的角度，它意味着，得让孩子知道继续Ta眼下的做的事情会带来什么后果。按照教育专家的批判立场，那是人为的后果，而不是现实逻辑上的后果，这样的句式会让孩子感知到权力，以及权力之下的他们的无力和不公平，他们也因此永远学不会如何自觉自愿地合作。专家们还会继续高屋建瓴，称整个社会就是这样的，停错车会被罚款，工作没完成任务被扣钱，这样的社会运作方式就是来源于这样的教育方式，它扼杀了孩子天生的合作和助人精神，以及不出格的本质。总之，给无法时刻春风化雨的父母扣一个这么大的帽子。其实啊，教育专家们要么自己根本就没孩子，要么没时间亲自带孩子，却把时间花在指导别人怎么当父母。
亲自当母亲意味着，人生忽然掉进一个无序的黑洞里，神话中的混沌世界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。而找回曾经的有序，类似于盘古再一次开天辟地。小孩本质上确实无辜和无助，但他们的另一个本质却是吸血鬼，吸血鬼没有边界感，Ta以为父母是Ta的，全世界都是Ta的。婴孩的无助和无辜，就好比马上要溺水的人，作为母亲的你，第一时间跳入水中营救他，但问题是，即将溺水的人一定会抓住什么就不会放手，所以，作为营救者不能被Ta死死勒住了脖子，不然，你们俩都会沉入水底。光批判和打击，不给予出路，母亲的角色只会沦为一个困境。和使用何种教育句式，何种教育手段比起来，背后更深层的问题是，父亲和丈夫的角色在怎样起作用，整个社会在如何映射和支撑母亲这个身份的，它们才会真正或增强或削弱女性作为母亲的力量。
不过，有一点是对的，反复使用上文所提到的句式，终有一天，孩子会对这样的或警告或威胁不予理睬，甚至以其人之道，还治其人之身。本质上，重复这样的句式也是父母无力感的一种表现。而使用暴力和恐吓手段，毋庸置疑，则是最大的无力和懦弱。
再回到坡批茨的父母和神父的类比。加缪的《鼠疫》一书中有对神父作为权威如何崩塌的场景描述。神父帕纳鲁至死都不愿把鼠疫的解释权移交给医生。如果相信疫情就是上帝给予人的惩罚和苦难的话，那么，他要么坐等被鼠疫剥夺生命，要么抛弃信仰。神父即使有过困惑和思考，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。
为人父母，用不着如此刚烈和因此殉职，父母无法解释一切无法胜任一切，就像神父无法解释突如其来的疫情一样。其实，为人父母，更准确地说，为人母亲，权力是一个陷阱，权威是一个假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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